黄沙蔽日远接天,这一望无际的大漠,向来人烟罕至。
由于常有商队经过,这个贫瘠的黄土之上,有两个客栈,一个在南方,一个在北方。
大多暂住客栈的人,都是行色匆匆,因为他们驻足,是为了更好地启程。
不过能坐下来喝酒的,往往是例外。
男人喝酒,是因为寂寞。
女人喝酒,是因为更寂寞。
她已一日无语,暮色已近,她望着窗外若有所思,窗是朝北的,朝向大漠的北方。
在北方,是另一个客栈,招揽着另一群人的来来往往。
北方的客栈,格局比南方的小很多,这儿很偏僻,甚至在周围死于非命,也不会有人注意到。
午后,在燥热的客栈中,没有多少旅客。底楼的桌子上,也只有一个男人在喝着酒。
他望了望前面那扇窗,也是无言,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窗外黄沙的尽头,窗是朝南的,朝向大漠的南方。
一个刀客没了刀,就不是刀客。然而一把刀没了刀客,依旧是把刀。
他手上的这把刀,原本不是他的。自从他的朋友死后,这把刀就成了他的。
而原本死在他朋友刀下的亡魂与怨念,也一并附身到了他的身上。
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刀,它沾了太多死人的鲜血,也吸引了太多活人的仇恨。
但自从他的朋友死后,这把刀就从来没有离开过他,即使有再多的腥风血雨。
因为是朋友,只要这把刀还在,那么他的朋友就还活着。
从他拿起这把刀开始,一共经历过四十次杀戮,身上也添过二十四道伤口。
其中最严重的一次,他用这把刀杀了二十人,身上被划出了十道深深的血痕。
那是七年前,他为了救一个被仇家灭门后追杀的小姑娘。
后来,他教了这个小姑娘武功,一学整整三年,而她也出落得亭亭玉立。
在她可以独立后,他对她说,你已经长大了,是该离开了。
但是她没有答应,他便用最后的温柔对她说,我是个不祥之人,随时会丧命,你没必要跟着我送死。
我是你救的,所以我的命是你的,她对他说。
我没有救你,我只是杀了二十个混蛋,所以你的命还是你的,他的语气没有了平日的温暖。
说完,他就转身离去,继续去赴一场死亡之约。
他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回来,所以他就没有回来。
于是,她就去找他了。
发现他的时候,已过了三天。
那时的他躺在一座破庙中,身上多了两道伤口,由于深入骨髓,几乎丧命。
她花了一个时辰给他包扎,又花了十天时间照顾他。
但是,他只花了片刻的时间,就离开了她。
就这样,一次又一次,她追寻着他的踪迹,整整四年。
如今,他四十岁,她二十岁。
在烈酒中,岁月的痕迹早已在他脑海中模糊。
这一次,将会有五个仇家,人数虽然不是最多的,但实力却是最高的。
对决的地点就是在这片黄沙中,只有在这种荒芜人烟的地方,才能无所顾忌。
喝完最后一坛酒,他扔下一锭银子,摔碗而出,一跃上马,迎着沙尘,飞驰而去。
大漠是简单的,简单到只有杀戮。
而眼前的这五个人,也简单到只剩下了杀戮。
他们中间,三个是武林正派,而两个是邪教教徒。
这一次,为了对付他,和他手中的那把刀,他们选择了联手。
但联手不代表连心,这几人都是单打独斗的好手,却不是合作的好手。
一阵刺目的余晖后,飞扬的黄沙中,已夹杂了一道红色的血液。
手起刀落,便是一条性命。
剩下的四人还没看清同伴的死,就再次被席卷而来的黄沙遮住了视线。
他们都是中原人士,很少涉足这种边塞大漠。
而他不同,这些年的亡命天涯,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去过?
但这几人毕竟是高手,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恶劣的环境。
经过几十回合的过招,终于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了两道口子。
但他们付出的代价更大,要对付一个活在刀光剑影中的男人,可没那么简单。
刀光过后,又一人倒下,然后很快被黄沙掩埋。
他的刀很快,不过他的动作却变慢了,口中的气息也渐渐紊乱。
体力在极速地流失,如果再不能解决眼前的三人,他恐怕就要命丧于此了。
他嘶吼一声,如同野兽般地朝三人扑去,顿时鲜血飞溅,分不清敌我。
他的血液不停地往下滴着,在接触到流沙后,就被吞噬得一滴不剩。
他的背后与前胸共多了三道很深的伤口,而对面一人的脖子上,也多了一道致命的伤口。
他已经没多少力气再出刀了,而对面的一位,也已经没力气再出剑了。
由于失血过多,对面仅剩的两人,再次倒下了一个。
现在,是一一的对决,但是他知道,自己已经输了。
对面唯一活着的那人,每次交战,都一直躲在一旁伺机而动,甚至还利用同伴挡刀。
这人的身上没有一道口子,他一直都没有出手,为的就是这一刻。
这人居然还是个正派人士中颇有名气的侠士,此番作为要是传出去,怕是要身败名裂。
但这人一点也不慌张,因为很快,除了他自己,就没有人知道这儿发生的事情了。
这人举起剑,对准了早已无力反抗的他,只要这一剑下去,那就是一件为武林除害的壮举。
可惜,他的笑容很快就和他的性命一样凝固了。
这人的后脑勺上,不知何时深深插入了一枚灰色的梅花镖,而他也应声倒地。
他看着不远处,用仅存的力气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,看来南面那个最麻烦的人,还是来了。
她骑着马,飞快地赶到了他的身边,一把将他抱在怀中。
再一次地,她从怀中取出白布与药草,细心地处理起他的伤口。
这半个时辰中,她没有对他说一句话,可能是她觉得他并不想理自己。
而默契的是,他也没有对她说一句话,因为他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些什么。
伤势稳住后,他在她的搀扶中上马,带着一身的疲惫。
死人在大漠中会被流沙吞噬,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走出大漠。
落日熔金,策马并肩的两人缓慢而行,向着一望无际的大漠前方。
一路上,两人依旧没有只言片语。他累了,不知道下次,还有没有心力去甩开她。
他转过头看了看她,发现她也在看着他,一直都是。
他知道,第二天,大漠还会是那个大漠,太阳还是那个太阳,而人却已不同,包括他和她。
所谓东升,所谓西沉,不过一种轮回。
这铺天盖地的黄沙,已掩盖了百转千回的情节。
除了他和她,没有人会知道他和她,那过去现在与将来的故事。
大漠之中,惟余莽莽。